1922年,纽约《时髦人士》杂志六月刊刊登了菲茨杰拉德的短篇小说《一颗像丽兹饭店那么大的钻石》。
故事中,主人公的室友夸口道:“我父亲有一颗比丽兹•卡尔顿饭店还要大的钻石”。
恐怕再没有一个作家能把金钱和财富写得那样有趣,刻画得那样入木三分。不是“像白宫那么大”,也不是“像圣彼得大教堂那么大”,而是“像丽兹饭店那么大”,潜台词尽在不言中。
丽兹饭店究竟有多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代表的一切:烈火烹油的泼天富贵、天上人间的极乐享受、言笑晏晏的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绻缱温柔。怎不叫人迷醉?又怎不叫人堕落?
饭店位于寸土寸金的巴黎市中心,由两栋建筑物组成,一栋面向旺多姆广场,原先是一座巴洛克风格的贵族私邸,曾经属于洛赞公爵。另一栋则面向康朋街,两栋楼之间被丽兹太太称作“诱惑之径”,两边陈列着巴黎最拿得出手的诱饵:“玉石、珊瑚、镶着宝石的拖鞋、皮草、古董珠宝”……每走一步,这些昂贵的家伙仿佛都在向你的钱袋子叫嚣着“买吧,买吧,买吧”,让它再也按捺不住。
索菲亚•罗兰把巴黎丽兹称为“世界上最浪漫的饭店”,它的浪漫是纯然物质的,钱有多浪漫,丽兹就有多浪漫。
这里的奢华不下于王公贵族的府邸,公共区域和每个房间里都铺设着柔软厚实的土耳其地毯,如此一来穿着高跟鞋的女性客人一进丽兹就能从脚到头感受到温柔和贴心。每个房间都根据位置和光线仔细地选用与之相配的壁纸。
丽兹太太玛丽•路易丝是天生的室内设计师,她对色彩敏锐的感觉体现在丽兹别具一格的配色中。朝北的房间用粉色和香槟色增加暖意,而向南的房间则用偏冷的蓝灰和象牙白来中和。饭店中的家具多为路易十六风格,弥漫着晚期巴洛克和浪漫古典主义的气息,价值连城的印度花瓶随意地散落在茶几和梳妆台上,瓶中每天更换的鲜花永远是鲜妍的模样。
在这里看不到衰败,看不到腐朽,看不到苍老,在这里时间没有厚度和重量,轻盈得仿佛黄铜大床上四方靠枕中的鹅毛,在这里,每个人都会在恍惚中生出一种错觉——只要有足够的钱,你就能买到永恒,买走衰老和死亡。
巴黎丽兹从来都是物质的,虽然所有房间的画作和藏品集中起来相当于一个中型博物馆的规模。它从来都是享乐主义者的天堂,物质信徒的朝圣地。
20世纪20年代的美国新贵甚至误以为丽兹饭店是卢浮宫一般充满历史文化艺术底蕴的地方,直到发现“丽兹”竟是人名时,方才大跌眼镜。但是这一认识并不妨碍他们大把大把地抛洒一千法郎面额的钞票。
在世袭爵位依旧占据欧洲上流社会的20世纪初,钱包鼓鼓囊囊的“nouveau riche”在这里挥金如土,用钞票买到如假包换的尊重、平等和民主。这个时期在法国叫做“疯狂年代”,在美国则被称为“爵士时代”。
“他记得给管弦乐队数千法郎的票子换一首曲子,甩给门僮几百法郎让他叫一辆出租车。”在取材于真实经历的短篇小说《重返巴比伦》中,菲茨杰拉德如是回忆那段荒唐的日子。
他的荒唐故事又怎是这只言片语能够概括的?20世纪二三十年代,F•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和太太珊尔达•菲茨杰拉德和巴黎丽兹的很多常客一样,把这里当作了他们在巴黎的家。
以《天堂的这一边》一举成名的菲茨杰拉德不但如愿抱得美人归,也在突如其来的财富和名望中揭开了夜夜笙歌醉生梦死的一段人生。这些时光恣意任性,巴黎丽兹为他们的随心所欲提供了适合的土壤和舞台,他们在这里宴饮宾客,逍遥自在,最荒唐和灵光乍现的念头都有人尽心尽力为其实现——只要他愿意付钱。
根据在巴黎丽兹酒吧工作四十余载的老员工Georges Scheuer回忆,有一天晚上菲茨杰拉德准备乘船前往勒阿弗尔港并从那里前往美国。但是一瓶告别香槟下肚之后,菲茨杰拉德先生突然对水上航行产生了难以抑制的反感,决定打一辆车前往距巴黎大约四小时车程的勒阿弗尔港。康朋街的大门口镇日里停着几辆专为饭店客人服务的出租车,这天一位叫做查尔斯的司机碰巧揽下了这桩差事,以至于一去不归长达半年。
原来坐车到达勒阿弗尔港之后,菲茨杰拉德再次突发奇想,决定把这辆出租车连同司机一起包租回美国,并且天晓得花了多少代价买通了船上人员,连人带车弄上了甲板,就此摆渡回了美国。此后查尔斯和他的出租车成为菲茨杰拉德家的专属座驾,直至报废。随后菲茨杰拉德购入了一辆被誉为法国汽车工业之光的定制哈其凯斯。后来因为他的主人拒绝更换法国原装机油,以免玷污其纯正的法国血统,这辆倒霉的车子终于冒出滚滚浓烟,最后烧成了一块烙铁。
一说起巴黎丽兹的辉煌历史,就不能不提海明威,饭店中甚至有个以海明威命名的酒吧,据传大名鼎鼎的“血腥玛丽”就是海明威和酒保为了克服宿醉共同创造的杰作。如今海明威酒吧已是全世界最著名的酒吧之一,更于2001年被福布斯杂志评为世界最佳酒吧。
而海明威与丽兹的缘分却是由菲茨杰拉德牵的红线。当时的菲茨杰拉德已经名利双收,而海明威仍然名不见经传,是寓居巴黎左岸的贫困文艺青年。20世纪20年代,海明威作为菲茨杰拉德的座上嘉宾在丽兹的酒吧中度过了无数黄昏和夜晚。“当我梦到天堂中的日子,”海明威写道,“梦总是发生在巴黎丽兹。”
对于海明威来说,天堂就是在晴好的夏夜,步入康朋街一侧的酒吧,将数杯马天尼一饮而尽,然后在“小小花园”开花的栗子树下享用美味晚餐,几杯白兰地后,这个美妙的夜晚照例要以丽兹饭店硕大的黄铜床结束,填满鹅绒的枕头两个给自己,两个给他的伴侣。
在最初经济拮据的日子,海明威对巴黎丽兹的爱却不减半分赤诚,只有分文不剩才能“阻止他前往丽兹”,他甚至靠赌马来筹措酒资。
二战结束后,德国纳粹军队开始从巴黎撤退,按照原定计划应该是勒克莱尔将军率领盟军率先出现在丽兹饭店,不想却被海明威截了胡。于是海明威亲手解放丽兹饭店的故事成为代代相传的一段佳话。早在勒克莱尔将军威风凛凛的正规军到达丽兹之前,海明威就以战地记者的伪装率领一众掉队士兵开着一辆吉普车大摇大摆出现在丽兹饭店面朝旺多姆广场的大门口。
他带领他的“游击队”宣告丽兹饭店的解放,率先占领酒吧,给每个人点了一杯香槟。
这样血性的故事在丽兹的剧场中或许是绝无仅有的独唱,这里更多的是纤细馨香的女性气质和暧昧浮华的温柔乡。饭店是香艳旖旎的露水情缘天然的舞台,这样的感情没有根,见不了光,却无伤大雅,就像在吉普赛乐队的伴奏下跳一曲华尔兹。萍聚只需一个眼神一个颌首,别离亦如便签纸般轻薄。
调情在这里是安全的,巴黎丽兹金贵的门槛是天然的屏障,把玩不起的芸芸众生阻挡在外,能进入这里的非富即贵,天皇贵胄、富商巨贾、文艺名流济济一堂。
菲茨杰拉德曾与海明威一起在丽兹的酒吧中小酌,邂逅了一位与年老绅士结伴而来的美丽女子,司各特立即着人取来一盒兰花,附上溢美之词送给那位女士,却被立即退了回来。这种闭门羹待遇对于英俊倜傥兼才华横溢的菲茨杰拉德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于是天才的作家想常人之不敢想,为常人所不能为,竟然当即取出一朵,一瓣接一瓣地吃了下去。虽然这一举动现在看来诡异的成分远高于浪漫,但是在20世纪初的女士眼中或许别样地动人心弦。因为第二天晚上菲茨杰拉德重返酒吧的时候紧随其后的正是那位女士,那朵香消玉殒的兰花可谓功不可没。酒吧中的一众常客无不叹服,将此种手腕称为“兰花计”。
相形之下爱德华七世的故事就显得香艳不足,诡异有余了。这位身形肥硕又热衷于泡鸳鸯浴的皇帝有一日在丽兹饭店的浴缸中携美人共浴时不幸卡在浴缸中无法脱身。那位娇小的女伴竭尽全力也不能救她的情人与水火,无奈之下只能搬来服务生救场。该事件之后贴心的凯撒先生将饭店中所有的浴缸换成了名副其实的定制“国王尺寸”的超大浴缸。
在以巴黎丽兹为背景的电影《黄昏之恋》中,奥黛丽•赫本扬着脸复述巴黎警察的名言:“巴黎有七千家饭店,二十二万套房间,每天至少有四万间里发生‘这种事’”。在比利•怀尔德这部拍摄于1957年的喜剧中,库柏饰演的中年花花公子与赫本饰演的情窦初开的私家侦探之女在Fascination缠绵绯恻的曲调中毫无悬念地终成眷属皆大欢喜。
然而现实中见不得天光的情事毕竟更为残酷而多舛。由于丽兹太太和她的儿子查尔斯•丽兹相继辞世,丽兹饭店开始逐渐衰落,直至1979年埃及富商穆罕默德•法耶德买下丽兹。在为丽兹饭店带来新生的同时,法耶德也为自己二十年后痛失爱子埋下了伏笔。
1997年,多迪•法耶德与他的情人戴安娜王妃在丽兹共进晚餐后,前往多迪寓所的途中遭遇车祸双双罹难。
这桩综合了皇室、富商、狗仔、婚外情等各种元素并且最终以死亡终结的丑闻并没有给丽兹饭店留下无法愈合的伤痕。这里上演过太多戏目,你方唱罢我登场,喜剧和悲剧都无法独霸舞台太久,惊天动地的悲欢离合风一般吹过,留下水静无波。这个舞台上从来不乏人生可歌可泣、经历跌宕起伏的奇女子。
美国家喻户晓的女富豪巴巴拉•哈顿就曾试图在丽兹的房间里自杀。这个五岁就继承了亿万财产的窈窕艳丽白富美终其一生追求爱情而不得,经历七次婚变和无数无疾而终的感情,最终孤独终老。
1934年,巴黎丽兹饭店迎来了它至今为止历史上最重要的女性顾客,她的身份或许不是最尊贵,她的容貌也未必是最美丽,但她却在这里度过了接下去的37年,一直到辞世。这位女士就是可可•香奈儿。
香奈儿在康朋街31号有一套自己的公寓,她在那里接待客人、工作,但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分,她总是穿过旺多姆广场,通过丽兹饭店的旋转木门,走过悬挂着水晶灯的走廊,推开白色的木质房门,回到她可以全身心放松和休憩的空间。
为了纪念这位时尚女王,巴黎丽兹在艺术史学家帕特里克•乌尔卡德的努力下重现当年的光景。门上镶上了香奈儿的铭牌,玄关的大理石地板上勾勒出双C标志。乌木漆器、水晶和巨大的镜子契合了香奈儿小姐独特而优雅的品味。
德国军队进入巴黎时,香奈儿离开了丽兹饭店,但是她很快发现亡命天涯的生活并不适合自己,于是她立即回到了丽兹。此时她面朝旺多姆广场的套房已经被德国军官霸占,无奈之下她只能屈居于面向康朋街的小房间。
不久以后这种让人不舒坦的情况就得到了改善,因为她与小她13岁的德国情报官员冯•丁克拉格男爵坠入爱河。无论这是一段单纯的罗曼史,还是像哈尔•沃恩在《与敌共眠:可可•香奈儿的秘密战争》一书中所写的那样,是一段掺杂了艳情、政治和利益的通敌。这段惊世骇俗的战时情史成为香奈儿一生中无法抹去的灰色,成为这个女子传奇的一生中最大的争议。
在巴黎丽兹金光闪耀的客户名单中,除了腰缠万贯的新贵,也不乏像西班牙国王阿方索和威斯特敏斯特这样的欧洲老牌贵族,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自小对富贵繁华司空见惯的人们却无一例外被丽兹的魔力吸引,似乎很难简单地用豪华和舒适来解释。
如今从Ritz演变而来的形容词“ritzy”已经被纳入英语词汇,用以表示“奢侈、时髦、豪华”。讽刺的是,丽兹饭店的创始人,后来被誉为欧洲饭店之父的凯撒•丽兹出生于瑞士一个不知名小村庄的农民家庭,所受教育少得可怜,从16岁起便在餐厅中打零工补贴家用。
凯撒•丽兹的奋斗史几乎是个盖茨比式的传奇,从名不见经传的农民之子到欧洲乃至整个饭店业的领军人物,丽兹的神话恰如其分地诠释了那个时代的精神。
创立之初,巴黎丽兹饭店开创了无数个世界奢侈饭店史上的第一。它是首个配备浴室套房、电话和电力的饭店,也是首个运用“king-size”大床、间接照明、全室地毯和自动壁橱灯的饭店。
说到丽兹饭店的舒适,客人们几乎是众口一词地称许,奥斯卡•王尔德大约是唯一一个对此颇有微词的人,他认为电梯的速度太快,而饭店中先进的电气设备在他看来全无必要。他抱怨灯光“又刺眼又难看”,挑剔床边没有供阅读使用的蜡烛或油灯,而且专横地断言“哪有人喜欢屋子里装着个挪不走的脸盆?”“我不喜欢,”他总结陈词道,“把它弄走,我需要用水的时候自会按铃。”
王尔德这番高见并没有引起很多共鸣,然而在饭店业竞争白热化的当下,更舒适更豪华的饭店层出不穷,这些曾经的第一早已无法成为丽兹饭店赖以生存的优势。仍然占据着独特而不可取代的地位,凭借的除了在一百多年间累积下来的江湖地位和客户资源,更是它无可取代的象征意义。从很久以前开始,丽兹就已成为现代奢侈饭店的标杆和代名词,从设施到服务理念,从环境到气质,从形到神,无一不在定义,无一不在诠释。
一生体弱多病缠绵病榻的马塞尔•普鲁斯特将丽兹视为自己的精神家园,他的人生在丽兹,他“去丽兹生活。他们从不催促我,我在那里很自在。”甚至在弥留之际他牵念的仍是丽兹的冰啤酒,当最终如愿以偿地等来那一口酒时,他说出了遗言:“谢谢你,奥迪隆,给我买来丽兹的啤酒。”
这一句话,道尽了他对人间的不舍,对尘世的眷恋。
巴黎丽兹不属于任何一个人,同时也属于所有人。它不是私人空间,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却比私人空间更私密;它不是公共空间,却比公共空间更开放。
它是一个成年人的游乐园,剔除了现实中一切的麻烦和苦恼,只留下美与乐。它像一张巨大的滤网,滤去了生活中所有粗砺沉重丑陋的部分,只剩下轻盈的舞步和酣醉。
它静止在时间的洪流中,随时准备着收纳那些无处安置的灵魂,他们穿梭在由丝绸、水晶、银器、陶瓷构成的光怪陆离中,与生活保持着客套而安全的距离,好像不曾来过,又仿佛从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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